这场风波迟早要来。这是国际的大气候和中国自己的小气候所决定了的，是一定要来的，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，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，大小的问题。
九月初的西安，笼罩在一片阴霾的气氛之下，今年的雨格外的多，从八月一口气下到了九月。这光景，像极了1980年代末的苏联，悲伤的气氛笼罩着那里，直到苏联解体。
自进入九月以来，我就一直在猜他什么时候回来，当时硕士W的口风是开学马上回来，但他又不是很确定。他会以什么方式回来？还会不会再提新书的事？我一概猜不出来。硕士W此时已经是实验室的核心人员了，我则是被边缘化了，几乎实验室的大事小情，他都要比我先了解到。也好，我心无旁骛，做自己想做的事，多自由的。杰夫第一周没有回来，但他第二周一定会回来，因为教师节他是一定会回来的，他往年都非常享受学生们祝他节日快乐的感觉，然后再在饭桌上夸夸其谈，饭后玩游戏。他很享受这些，只有那天，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地表最幸福最桃李满天下的教授。
果然，9月9日，周一，他就突然回来了。我每周都回家，但学校学习环境好一些，在家整天听唠叨，他们晚上还要看电视，实在没效率，所以，我和过去一样，照样天天在实验室。但周一他来的很早，我还没从家里过来，他就来了。硕士W快到中午就问我怎么还没来，杰夫找不到你，我那时刚下地铁。
其实9月8日深夜他就发微信说自己要回来了，还让有问题的研究生们来实验室讨论，后来他又改口说自己要去老校区，让研究生们直接去找他。研究生们基本都住在老校区，杰夫那时是去院长那里开会，刚好让他们都过来。我看到这个消息以后，马上问了包括H学姐在内的几个硕士生，杰夫怎么样？精神状态好不好？结果他们都说自己有课或者在外面，没见到人。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，杰夫非发脾气不可呀！这么爱面子的人，发了信息没人去，这还得了？！
我赶紧问他们谁下午有空来一下，结果还是没人。这下杰夫不高兴，说“研究生没问题我就回家过中秋节了。”（以下信息均来自微信）硕士w感觉不妙，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，其实私下已经联系人过来了。他回答：“没人过来，我只能各忙各的。我节前在。”
这下，硕士们一下子就感到事情不妙了，纷纷问我是不是老师生气了？我则是让他们赶紧先过来吧，我到现在都没见到人，我其实心里也没底。Y学长很快就过来了，H学姐也是。H学姐这时候已经研三了，科研能力很强的她，直接都发不出论文来，主要还是之前的科研方向不对。我七月跟她说了杰夫情况以后，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，于是赶紧自己做自己方向。晚上聊天才知道，她九月初就和杰夫聊了几次，杰夫让她做他想要的方向，让她加东西进去。H学姐读了两个月文献以后，确实明白了，杰夫这很多提法根本不靠谱，于是拒绝了他的要求。杰夫也因此心中对H学姐很是窝火，后面几天没少训她，找她麻烦。
直到傍晚五点多，我才在卫生间前撞倒了杰夫。他看到我感觉有点吃惊，说我还以为你以后不来了。他说这个话，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，但看他心情还好吧，感觉很正常，也没有多想。他说他要跑步去，问我去不去？我说不去。这一见面，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，他感觉和几个月前一样，没有了五六月的戾气。研究生要一个不来，这事放在五六月那阵，那还不翻了天了？！
杰夫下去跑步去了，而此时Y学长已经来了，H学姐也在路上。Y学姐，L学姐和她老公，随后到了，她们是来给杰夫过教师节的。Y学姐我们之前提过，新书讨论的时候来过，她是杰夫最喜爱的学生，现在在一所大学任教。她也在八月中旬结婚了，不过通知的人不多，所以我们都没去，几天以后，她才放出照片来。L学姐和她男友，我们也提过，那次在杰夫家吃饭，她俩也在场，她老公是研究人工智能的一个博士，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读书。L学姐毕业刚刚一年多，也在西安一所大学任教。而杰夫之前的其他学生我几乎都没有再见过了，唯有她们两个经常跑过来。杰夫回来以后先和她们聊着，H学姐过来以后，杰夫便开始和她讨论她论文。那天杰夫没少碰H学姐的钉子。H学姐论文写的是风险溢出方面的，其实就是讨论两个市场间的价格关系，杰夫非要把香港事件当进去分析，蹭个热度。H学姐拒绝的有理有据，把杰夫惹得很是生气，但也没办法。最后杰夫说她情商太低，不会与人交流。我当时不在场，H学姐后来把这些告诉我了。
之后，七点半了，我在小机房忙我的，但也不敢走，毕竟我看见硕士W和他们三位都在门口等着呢。很快，H学姐出来了，杰夫看大家都在，热情的要请大家吃饭，我也去吧，不去都是事。H学姐简单的说了两次不去了，杰夫其实没注意到，她也没多说，赶紧就走了。忍了一天的杰夫，终于有点忍不了了。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说，她怎么走了呢？！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讲礼貌？！他们几个在聊天，杰夫身边只有我，硕士W和H师傅，似乎没太注意到杰夫情绪的变化。
走到外面，雨又下了起来。L学姐她们各自都开了车，他们车停在图书馆西面，H师傅的车则在北面，因此一出图书馆我们就分开了。只有我，Y学长和杰夫还有H师傅坐同一辆车。他们三位刚一离开，杰夫就开始了。“H学姐这人是怎么了这是？！唉！我发现她这不行，现在就是要跟我拧着干！不知道怎么了她，而且一点礼貌都没有！说走就走，也不打个招呼！真是的。”我只能在旁边圆说，她着急回去改论文，毕竟她要找工作，毕业条件到现在还不够，急得上火啊。这一圆，更不得了，他又说：我不是给她找了个实习吗？！还在xx期货！我今天问她拿了多少工资？她也不说！她这！唉！一点都不听话。我则说，学术讨论嘛，肯定有争论。杰夫这人不能被质疑的，否则就是点汽油桶。后来知道H学姐之所以不说，是因为那工资才一千块，杰夫听了肯定又要和人家吵架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所以她没说。坐上了车，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，H学姐这孩子不行，这人情商低，和他对着干，然后说：唉！我是管不住硕士了。车子驶出学校，Y学长终于插话了，说H学姐适合当老师。这话又把杰夫勾起来，而且这次越说声音越大，越说越激动。什么从H学姐不打招呼就走来看，她情商怎么怎么低，这种人就不能当老师，又是巴拉吧啦一堆。最后就开始问我们，你们说她这行为对吗？见我们不说话。他就重重的来了一句：本来心情挺好的！H学姐这人，真扫兴！
我们计划是去GOGO街区吃东北菜，那个地方离学校也就一公里路程，结果刚好撞到高峰期，路上跑了十几分钟。静了一会，杰夫又开始问Y学长毕业论文进展如何。Y学长有些支支吾吾不太敢说话，他其实也没按照杰夫路子来。Y学长研究的是ETF基金组合，杰夫又说了一遍这里面可以加一个他自认为很前沿的东西，就是我那个算法评价的东西。杰夫这时眼睛里放光了，一下子就进入到了激动地给别人说前沿理论的状态了。Y学长尴尬的笑着，说自己做不了。杰夫就说，反正这也是一个券商提的，关于ETF组合的研究，你把这个前沿理论加进去，到时候你直接就是他们那个组的组长了。Y学长还是说自己水平不够。这下杰夫脸色变了，一撅嘴，说：哼！反正你们现在都翅膀硬了，都不听我的。那你自己把那弄好吧，你们自己都水平高，不需要我指导了。Y学长表情尴尬，不知道要怎么回答。我也不敢再说了，杰夫现在这越劝越激动，还不如别劝了。
一下车，见到学姐他们，杰夫则马上变了脸，突然间怒气全无，很是开心。学姐们自然也觉察不出来什么。进了餐厅，他开始先说自己也是东北人，Y学校和学姐L也是，和餐厅服务员套了点近乎。问学姐L前阵子怎么去澳门了？她和老公参加学术会议去了，跟我们说了说，澳门看着没有想象中好之类的，又给我们分了她们从澳门带来的点心。他也借着旅游的话题，说自己八月在美国一个国家公园玩了一个月，他带着自己小女儿去玩。然后说，要开直升飞机，女儿不敢，他就说你要胆大怎么样怎么样，不能这样。之后又说，自己要住公园里的五星级酒店，女儿又拦，说太贵了，里面住的人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，算了。这把杰夫气的，他就给我们说：我当年做投行的时候，就是这会员！这帮人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？！我下次就要把她们娘仨都带进去好好看看！有什么了不起？！她就是放假打工赚了几百美元，自己不舍得花，我不让她花钱，人家还不去！把我气的！不能这么没出息嘛！
然后又问了Y学姐的婚事，Y大概说了一下，L也说自己也结婚了，和Y前后脚。之后便是杰夫开始说各地婚姻习俗，还有自家怎么酿酒。我和Y学长低头吃饭，一言不发。毕竟，经历了刚刚的事情，我还不太好把握杰夫到底什么情况，言多必失。
后面杰夫就开始说自己的荣光时刻，先是吹了一下国内的金融数学，金融工程专业怎么兴起的。其中提到了彭实戈院士，此人的大名，我入学前就知道，大名鼎鼎的Paraxa-Pang方程就是他做出来的，很牛的一个数学家，开创了倒向随机偏微分方程及其基础上的，各种随机分析的工具。他就是我国金融工程专业的奠基人！但杰夫似乎并不拘泥于他的研究，而是说，有了这个专业以后，他是早期少有的被引进回国的金融专家之一。当时加他，在他之前的总共才七个人。然后他就开始谈自己当初怎么创业的，为何与妻子结婚。打拼了多年，到了40岁，他就想要把自己的东西传承下去，因此他决定当教授去。在41岁时，拿了两个硕士文凭，就要回国成为专家，当教授。还是这些陈词滥调，那四位听的津津有味，眼睛放光，时而吹捧着杰夫。我和Y学长在一旁就是安安静静的听，一句话都不说。
之后就开始走向了敏感话题，说什么现在香港这，就是教育出了问题，我最近还准备把他们教授和学生拉过来，自费出钱让他们去延安看看。纠正一下他们的错误。又说自己有个朋友的孩子就是被人利用，为了赚钱到香港那边惹事去了，去了好几次，最后回来直接被捕了。然后又说现在国外的中国大使馆门前摄像头都带人脸识别，你去那里惹事，到时候会被记录下来，会被捕。还一直问我信不信，去那里惹事一次能赚一万多？！我可能是和香港姻缘深一点吧，还问我是不是也参加了类似的活动，我没敢说话。他又对L老公说，你是学人工智能的，这个现在能做到吧！他说是。杰夫继续说，自己参加了国家安全的项目，就是人脸识别抓人，某为的手机会录你们说的话，以及你的通话，有问题就把你抓了，微信QQ也是等等。然后又说了很多关于高层的东西，都是非常阴谋论的东西。什么某某是怎么被捕的，又扯到了L老公的学校，说他们学校过去就是军工单位，多么受器重，之后就是因为春夏之交的事情，完蛋了。当时的校长也不行了等等等等。所以我们要保护好手机数据什么乱七八糟的，又扯到外星人，这些完全都是阴谋论的东西。一个大学教授，私下给我们宣扬这些东西，确实有点不合适。如果普通的没上过什么学的人，在饭桌上胡扯一些所谓的内幕啊，高层啊的东西，也就当个乐，玩玩罢了，一个大学教授把这当真东西听，确实不妥。况且这些说法，天知道是真是假，是不是谁杜撰出来的，我们又没在那些保密单位工作过，怎么会知道人家究竟是怎么运行的。所以，做好自己的事情，比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好得多。
接着西电，他就开始说道，现在西电都不行了，尤其是经管院，C老师半天审题过不去。然后又提到了L老公的导师，说要怎么和人家合作。又提到了L学姐还是Y学姐那边的D教授，说人家做的不错，我们准备合作做学术的东西了。吃完饭下楼的时候，还说人家之前还要把他名字加到人家D自己的论文里去，杰夫拒绝了，说自己没参与这个工作，加上去不好。随后就是吐槽了各种教授的无能，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人，说人家是半道出家，什么都不懂。但是一直夸赞L老公的导师，直到L老公说他导师今年拿了个国家级项目，杰夫噢了一声，抬起了头，脸色一下子变了。笑容收了起来，说：嗯！人家还是有水平。
最后他又说了一点自己对学术的看法，完全是胡说，好像金融理论研究一文不值一样，而L老公最后用了一个名师的毒鸡汤排比句结束了饭局，也是对于学术研究的一个观点。不怕得罪人的说，L学姐的老公，虽是博士，现在也在准备去名校交流，但讲真的，他这对学术的理解，确实不应该是做学问的人有的。我早都吃不下去了，Y学长也是全程看着我笑笑，我俩心里明的跟镜似的，看着他们捧杰夫。
酒饱饭足，Y学长自己打车回老校区，他们几个都有车。硕士W还是坐学姐的车。杰夫一上车就开始评论，说幸好你当时没在香港继续读下去，要不然你根本不会有今天的成就，你会变得无耻，流氓，颓废。这帮年轻人完了！香港教育完了！又劝我别和那些朋友联系了，会教坏你！还问我信不信有人花钱雇人去那里惹事？又问我支不支持他们？这些话说的极其难听，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。仿佛香港在许多人心目中真的不属于我们了，人家不行了，完蛋了，好像还是我国的一大幸事一样。观点不同可以理解，暴力确实不可容忍，但他这么说，好像我是汉奸卖国贼一样。后面，他又唉了一声，说人家都拿国家项目了。人家还是厉害啊！我说，嗨，您这不是外籍吗？国家级项目您这就不符合条件啊。他说，哼，人家多少人都是先转成中国国籍，然后做国家级项目，再转回去，骗国家钱。我说现在学术界这种小人多了，没事，哪都是江湖，正常！他就问我：你觉得你们老师我是为了钱，还是为了国家？我没法回答。他经常对学生问这种问题，H学姐就收到过这种微信。他的回答还是一样：我肯定是为了国家！我是像钱学森，袁隆平那样的人！我缺钱吗？！啊？最后，握着我的手，说你怎么今天都不说话，你现在还有种忧郁的气质。
到了学校，我下了车，他要回东区教师公寓，我回西区图书馆。我又和硕士W碰了个面，现在我可以完全确认新书风波告一段落了。硕士W有些担心杰夫，我也是，我说咱们还得观察观察。今天前面还好，后面这还是有些不对。晚上回去，我赶紧联系了H学姐，给她说了一下杰夫今天有些生气，又告诉了她一些和杰夫相处的技巧，让她尽量在不激怒杰夫的前提下，讨论论文。她也表示同意，实验室这下算是统一战线了。
杨昀昶
2019年11月5日
西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