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她来了2:临潼


8月5日,几乎是一大早,我就去她那里接她。新城广场东侧附近去西安站的车不少,大概八点多,寒暄了几句,我们便上了一辆小巴。那辆小巴没走主路,而是沿着尚俭路走到了西安站站前广场的西侧。这才八点半,但太阳已经很毒了,直直的打在我的身下,我们都开始汗如雨下,西安站人又多的要命,大三伏的天气,他们怎么这么有兴致?西安虽是旅游城市,但我实在搞不懂,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秋冬来这里,非要在最热的时间来这里。

我们走了半天,才走到了东广场,这里其实是一个大公交场,往西安东边区县的车几乎都有。人气最旺的车莫过于国营游5路啦,在站牌前排队的人群,从东广场一直延伸到城墙附近,足有近百米的长度。游5路名气大一些,但是实际上价格和民营的914,915路差不多,两个民营路线只是比游5路贵个两三块钱而已。虽说这三个车都是去往华清池和兵马俑方向的,但实际上呢?线路都一样。

说实话,作为一个老西安,我直到20岁的时候才上过钟鼓楼,而华清池和兵马俑则根本没去过。要说起来,西安本地的景点,我去过的还真不多,像著名的太白山呀,华山等等自己还真的从来没去过。

她这次行程挺紧张的,如果有一周时间的话,西安著名的景点也就看的差不多了。我带她坐上了915路,我们几乎是这趟车最后上的两名乘客,所以我们坐到了最后一排的位置。这天西临高速堵的水泄不通,大巴干脆上了国道。车子缓缓的驶过十里铺,一直走到灞桥,我们才有所交谈。毕竟我俩其实都挺困的,一直都有没睡醒的感觉。我大概介绍了灞桥这边的几个公园,又让她介绍了下她们家乡那里。

车子开进了临潼城,我又开始给她讲我家里的一些趣事。我奶奶是临潼人,她过世以后便葬在了临潼城西南的骊山上。而她的妹妹则住在三岔口那里,就是县城的东北方。我家里和她们这边之前因为某些事情,和她们闹掰了很长时间,直到我奶奶去世以后,关系才逐渐缓和。但其实我对她们几乎没什么印象,因为我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,会短暂的在她家坐上几十分钟。

上辈人的恩恩怨怨我不想管,而这位奶奶还有爷爷,其实从谈吐来说,人还不错。其实,就算上辈人之间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,现在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了。因为考虑到这两位现在的身体状况和身体状况,再拿老掉牙的事情说事,实在是有失风范。

奶奶今年都快八十岁了,她在2011年以后,就糊涂了,经常是出门忘记要怎么回家,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儿媳都不能分的很清楚了。每年我们过去,而她每年都会问我和我爸同样的问题。你们是不是搬家了?我前几天还去西安了,但是我找不到钟楼啊,钟楼是不是拆了?你们家怎么走啊?把你现在的电话给我留一下?年年如此,似乎她每年来西安都能遇到这些尴尬的桥段,然后就开始问我爸手机号码。爷爷每次看到这个场景,脸色就有些难看,奶奶记不住事了,让爸爸顺着她说。爷爷虽已经八十多岁了,但头脑还很清楚,走路是一年比一年差了,但是身体还算可以。毕竟他是一个创造过奇迹的人,他在90年代得过肺癌,查出来的时候,已经是晚期了,医生当时就建议他赶紧准备后事。结果他在家硬是扛了一年多,再去医院检查,痊愈了。

我随口一提,她却陷入了沉思,似乎对她来说,家是一个令她矛盾的地方。她虽然路上一直说她父亲非常爱喝酒,母亲胆小懦弱,但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然,似乎并不愿意多提。车继续在乡间的小路上开着,直到售票员开始大声喊叫,我才知道到站了。

下了车,拿了两瓶水,我就准备往里面走。临潼这里虽有不少著名景区,但是假导游,黑车,暴力强买强卖等丑恶的事件却不少,本地人都知道,这帮人可着劲的坑外地人。一下车我就感到了深深的恶意,卖着桃子,纪念品的中年大妈,还有开餐馆的,低价导游早就在路上埋伏好了。她是想买点纪念品,被我制止了。我一路上不断的用方言讲话,她们也识趣,知道我是本地人就不敢往上凑了。

我们又穿过了出租车停车场,终于来到了兵马俑正门。我本想扫码买票的,因为售票大厅里又挤又热,但那个小程序居然只支持内地身份证,没办法,我只好带着她挤进售票厅。似乎从这里开始,她的情绪变得差了起来。我本以为是天气原因,但实际上,并没有这么简单。我注意到她买过票之后,一直在手机上,和一个中介交涉着什么?那位中介明显是华人,因为她一句英文都说不了。

等到排队入园的时候,她就几乎不想讲话了。旁边通道排着一队外国人,我便打趣的问道猜猜看他们从哪里开。她观察了一下,说不会是我们这边的,他们不讲德语。我听他们讲话口音略微有点像俄语,便以为他们是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人。她也猜东欧那边的。我和她赌十欧元,他们是俄国人,她则觉得他们是塞尔维亚。我本想等入园以后问问他们,结果他们的队伍前方,一个导游模样的人打出了一面旗子。上面红色,下面白色。我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会打出印度尼西亚的国旗,再一想明白了,这是波兰国旗。我们都错了,但气氛并没有缓和很多。我们一直向前走,景区的人实在是多的要命,再加上兵马俑坑是一个封闭严实的空间。那里面又闷又吵又挤又热,旁边全挤着的是大汗淋漓的游客们。我们实在没心思聊天,走遍了三个俑坑以后,她还要去一个馆史馆去看看。路上,我问她为什么大热天穿这么多,她却显得有点烦了。

直到十一点多,我们才出来,离开博物馆,我们才松了一口气。虽然已经临近中午,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吃,所以,我只好又带她绕回兵马俑北门。那个停车场上,出租车司机们还是在热情的招徕生意。我想带她再去华清池,但司机死活不愿意让价,短短几公里的距离,非要收我50。还说人家要收停车费,一堆理由。谁不知道从停车场,到交警运政,你们都是按月交费的?你们把游客拉到那些黑心店,又要抽多少好处?他知道我拖不起,便寸步不让,没办法,只能吃次亏,坐!路上,我明白她心情不好,也不好多问,只好介绍着景点,向她套话。她说了一些事情,但不够详细,我还是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到了华清池,这次她去买了我和她的票,进去以后,又是一帮人推销东西还有让雇导游的。我绕开了他们,直接往骊山的方向走。路过了蒋介石当年住的地方,那里,窗户上的弹孔依旧清晰可见,里面还是民国时期的摆设。穿过这里,一路向山上走去,她倒是一直说着家乡的山,还有我们这里口味奇怪的西点。当然了,这里的西点口味对她来说都是奇怪的,用她的话说,除了糖之外,其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。经过几小时的跋涉,我们终于登了顶,峰顶上的烽火台依旧屹立在那里,山腰上,许多民国时期的武器模型,还依稀可见。很快,我们回到地面,来到华清池边上。其实我知道,华清池里面的建筑,全是仿古的,温泉也不是当年的温泉。真正的历史早就被这个大园子埋在了地下,我不禁感慨,临潼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!待在这里享受的男人,必然会忘乎所以,最终被人打败。而女人呢?则被那温泉越漂越白,成为天下男人的梦中情人。这地方,或许带她过来,能让她得个好彩头吧。

五点多,我们打车回到西安北院门,我请她吃过牛肉泡馍以后,便送他回去了。一路上,她有些心不在焉,我也觉得累了,便没有多说什么,回家睡了一觉。

到了晚上,她才真正忍不住,说出了一切的烦恼。晚上八点多,我带她出来四处逛逛。从南新街开始,她就开始诉苦,情绪也是越来越激动。刚开始她告诉我说,她签证有问题,我一听心里就有些紧张了,别是要出事啊。原来,她找的中介公司,以商务的名义让她来广州工作,但是自签署劳务合同以来,虽然一直承诺会帮她开证明,让她拿到工作签证甚至长期居留权(就是俗称的绿卡),但没人真的帮她办这件事。因此,半年的签证很快就要到期了,她不得不回家去。而那中介公司我一听名字就吓了一跳,这根本就是中国人开的,而且这家公司据我了解,过去没少帮助国人偷渡。也就是说,这帮人压根不正规。之后她就说到了生活上的诸多不便,比如支付等等,我本来想说在咱们这可以用微信支付宝。结果她就更激动了,因为她属于游客,根本在中国的银行里面开不了户,而微信支付宝绑定账户时,也只认大陆身份证,护照是不被认可的。而她的同事对她的恶意也是令人震惊,似乎她是过来抢他们工作,加上那帮人英文烂的要死,因此她很快就被孤立了。我们走在柏树林街上,这是西安比较有文艺气息的街道,两旁的饭店,书店闪着霓虹灯,而她似乎没心情注意这些,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。毕竟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国度,遇到这么多她不能理解,觉得委屈的事情,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。也没必要说什么别人不懂之类的,毕竟有很多事情,你不真的到了那个地方,你是永远不知道的。一路走过了碑林和文昌门,出了城墙,环城南路上车水马龙,灯火阑珊,护城河上碧波荡漾,这座古城美的令人窒息。

接下来的事情,就更让我觉得困惑了,她说她最后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拿到手。我实在无话可说了,又怕伤她心,就轻轻的对她说回去吧,不要再来了。后来我问她,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工作?因为按汇率计算,我国工资水平低到根本不和那些发达国家在一个档次。在这里赚钱,拿回家用,根本就不划算。而国内公司的文化,风气,实在是太特殊了,因为有些东西真的很难让人理解。她这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因,这次她有些歇斯底里了:你根本什么都不懂!我根本就不想再在那个家待下去了!你知道吗?我爸就是个酒鬼,小时候我总是无缘无故被他打,而妈妈根本不管,她什么事都向着爸爸,完全听他的话。他因为喝酒丢了工作,丢了驾照,可还是那样,根本就不负责。似乎这一次,我们这里才是那个避难所一样的存在。但不幸的是,她在这里过的真的不好。

快到南门了,她还是有些激动,我便抱了抱她,希望她先冷静下来。奥地利那么小,小到不过是西安市的面积而已,总人口还不如我们市多,可中国这么大,却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。我带她到了南门广场上,背后的南关正街一片繁华大都市的场景,前面是宏伟的城墙,对面的环城公园里,那些大爷大妈跳着广场舞。我们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,谁也没心思顾的上别人,谁都不容易。一瞬间我觉得看开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同样告诉她我的不顺,考试失利,研究没什么进展,那个曾经班里最优秀的人,现在在家啃老。没什么大不了的,低潮而已,谁都会遇到几次。不知为什么,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的心很近。

待了一会,我开始带她往回走,走在南大街上,为了缓缓,我跟她说起了书院门和湘子庙街的故事。作为《西安晚报》的忠实读者,每周日的西安地理专栏我都会看,即便是像我爸妈这样的中年人,都未必比我了解西安,那些旧厂房,旧建筑在什么地方,有时候,我比他们还清楚。记得碑林区ZF还在书院门的时候,我经常待在那个院子里,不是找保安大叔玩,就是坐在那,看对面房子上面的猫。走过中大国际,我才问起她,今后的打算。看得出来,她眼神里多了一丝忧伤,说还不知道,先回去找工作吧。我便问她,有没有试过去德国或者瑞士试试。她说试太多了,真的没好的。我便没再说了。钟楼地下通道里,两个身材高挑的美国大妞互相嬉笑着,她们似乎无忧无虑,带着花边帽子,梳着麻花辫,好似世界都在掌控之中一样。

我们走上北大街,买了喝的,我岔开话题,问她下次要带我去哪里玩啊?她比刚刚好了很多。西华门的大钟敲了十下,西新街如往常一样,没有什么人,安静的出奇。我便问起了她下次要带什么好吃的给我,思乡的情绪在她心里蔓延,看她的样子,似乎马上要吃到那些东西一样。

慢慢的我们走到了新城广场,这里依旧保持着上世纪的风貌,周边90年代第一批的高层楼房躲在北面的小城墙之下,西安话剧院和东边的陕西科技馆依旧默默的待在这里,但新城广场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。往日围绕广场四周的大广告牌,早已没有了踪影,这里和平常的小巷一样,更多的是安静。我见她心情不错,便与她告别,慢慢的走回了家去。

杨昀昶
2019年10月30日
西安


文章作者: 杨昀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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