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她来了1:新城广场


临近七月底,在广州工作的Astra正式提交了辞呈,准备于八月初返回奥地利。这次辞职看似仓促,实际上之前早有预谋。她们学校老师间互相的明争暗斗已经在六月份进入白热化状态,几位老师被迫辞职,而她则是在五月以后,彻底的边缘化。倒不是因为她站错队,而是因为她是外国人,不懂“中国国情”,既不理解这种所谓的争斗,也不想参与争斗。大家都在醉心于“人与人斗其乐无穷”的爽快境界,她自然是一夜间备受冷落,瞬间没了朋友,大家都当她是空气,她经常时还没离开办公室,其他老师就把灯关了,仿佛她不存在。又或是,经常迟发她的工资,甚至最后她不得已每天自己抱本书看,也当别人不存在。

这件事的起因,是因为她们学校的校长即将卸任,而两位副校长则是要争夺校长的岗位,两位副校长的“战场”,从校长室一路延伸到普通的教师办公室甚至传达室。站队、算计成了她们学校唯一的主题。

之前,在北京的最后一晚,我在三里屯的一间酒吧搭讪过一位美国女人,她在我国住了超过十年,南京,成都,上海和北京都住了很久。她也准备回国了,用她的话说,她2008年来这里时,以为我们会越来越放开,越来越向另一个方向走。但基本上2014年以后,她就发现这里变了,在北京感觉就很明显。那些传统的手艺不见了,被称为“低端”的小吃,村子都没了,出去遛狗都要按照路线走,在这里生活越来越没意思,越来越多的限制。还有因为她的身份问题,她几乎没有希望再升职了,即使她比我们还要努力。几乎我前脚离开北京,她就回了国,虽然美国也挺烂的,但她表示自己可以回美国当中文老师,不会再来中国了。

基本上有一个规律,在北京的外国人中文都很溜,能在这里住的基本都是喜欢中国的。而上海的外国人则基本上都不太会中文,来这里单纯赚钱的成分更大。但我们这样一个非移民国家,外国人的生存空间本就不大,尤其上医疗保险和养老问题永远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再加上移民中国的难度几乎等同于拿诺奖,因此,能在咱们这样存在“系统性歧视”的地方待这么久我真的很佩服。

七月份,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广东省其他一些城市散发学校的宣传单,她实在觉得生活无聊,没有前途,就决定回国了。临走之前,她决定去四处逛逛,然后就不再回来了。她订了在8月8日从上海起飞的飞机,然后八月初先去了北京,4日下午到的西安。

下午3:38,她到了西安北站。我在15站台找到了她,她手里有一个大的红色行李箱,我试了试,非常沉,少说有二十公斤重。不仅如此,她还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,手里还有一个提包,另外还有一个大袋子,行李实在多的要命。她说她自己东西虽不少,但多数是给家人带的礼物。我从北站打了个车,直奔新城广场。我之前给她说让她尽量住在大差市周边,但她们旅行社却选了新城广场附近的酒店。

路上,她似乎挺高兴的,虽然有一丝掩饰的神情,但是并没有很明显。我开始帮她修手机,车进了北门以后,我便开始大概介绍了一下城里的环境和景点,一直到西华门附近。我本想让她在报话大楼附近买部新手机,她却拒绝了。

她的酒店在新城广场东侧,陕西省科技馆的南边,和省政府东一门隔路相往。我大致给她介绍了省府和外侧城墙遗址的历史,她似乎并不是很懂。放下行李,休息了一个小时左右,快六点,我带她沿着南新街走到群光广场后门,然后带她顶楼吃饭。路上我问她学校怎么样,她一直笑着说着没事,然后问她有没有去广州好好玩玩?她给我看了很多照片,看起来还不错,因此我并没有特别在意。其实她心里一直压着脾气,她在那所学校过的远比我想的还差。

吃过晚饭以后,我便带着她沿东大街往钟楼方向走,之后转地铁去了大雁塔,这时候正值晚高峰,地铁上还有不少人不戴耳机外放抖音、快手,弄得车厢里面到处都是噪音,我便不再与她说话了。她一直盯着那个放噪音的人看,人家根本没注意到,自顾自的放着。

即使是晚上的大雁塔,依旧是人头攒动,地铁站里就到处是喧闹的人群。一出站,她便注意到对面小寨东路上的维也纳酒店,她开始激动了起来,我知道她是想家了,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。但她为什么要来呢?她不懂中文,又不是喜欢韩流的女生,怎么会来这里呢?她没说过,我也没问过,这样的平衡一点点的再被打破。

那个夏日的晚上,游客们丝毫察觉不到西安的炎热,他们挤在最热闹的广场上,或是拍照,或是静静的坐着,或是嬉闹着。而我们则是平静的走着,聊着。继续向南走,在大雁塔东侧,那条细窄的通道上,作画,卖衣服,棉花糖,纪念品的商贩拍成一排,旁边的大树上都挂着红色的小灯笼,好像过年一样喜庆。树下,一群大妈们载歌载舞。她又开始不想说话了,似乎我的问题戳到了她的隐秘之处,她不告诉我,我也不问了,天平依旧平衡着。

到了大雁塔南广场,玄奘大师的雕像在西边刺眼的探照灯的照射下,显得有些模糊。远处,维密的性感广告就在大师雕像旁边播放着,商场外夺目的招牌闪烁着,南边就是号称亚洲最大的步行街——大唐不夜城。她拍了照片,也大致知道西游记的故事。广场上依旧人山人海,孩子们在闹腾着,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哪有空关心别人。

我问她要不要水,她不要。之后,因为太吵了,我们几乎也没怎么说过话。不夜城步行街上,一队花车正在巡回表演。两旁的商场倒是没什么人,街上的人流量却异常恐怖。这里有巨大的雕像,有表演,有咖啡屋,她拍了几张照片,便和我聊了聊家乡的事,还有一些她们学校的趣事。我们一直向南走,这条街非常长,约半小时后,我们走到了最南端。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音乐会,舞台很宽。占满了几十米长的步行街,音量也十分大,即使百米开外听着她唱歌,心脏也难以承受。这个女的唱歌实在难听,音箱声音又大的要死。我们赶快向北走,买了一个冰激淋,在商场休息了一会。晚上十点左右,又往回走。她说着很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,比如为什么她校长经常要和她聊校长侄子的事情等等。

路上有一位女歌手在唱着英文歌,她跟着哼唱起来,好似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的样子。不过这位歌手也是调跑的厉害,她跟我吐槽起来。一直走到雁南一路,我们便转向东走,这条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,也不那么喧闹了。夜色朦胧,前方的大唐芙蓉园西门显得格外扎眼。她还是那样的想家,想念维也纳的萨赫蛋糕,想念家乡的松子酒,她跟我说着它们的味道,眼神里面放着光。

走上地铁,送她回去。我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,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,其实慢慢变得剑拔弩张起来。

杨昀昶
2019年10月26日
西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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